「甚麼是真理?你可以看出那裡有真理,那裡沒有,但是我好像已經失明了,看不到任何東西。你顯然解決所有的重要問題,但是告訴我,小夥子,不會是你還年輕,人間的困惑尚未傷害你吧?」
俄國劇作家安當‧契訶夫《櫻桃園》
(ANTON
CHEKHOV, The Cherry Orchard)
緬因州,鷹島,二零零一年九月下旬。
空氣中還飄浮著紐約世貿中心大樓殘骸悶燒的濃濃氣味,一艘捕龍蝦的黑色小船停泊在碼頭,我們十二個人攜帶著自己的睡袋、背包和祈禱用品排放在岸邊。大家來自北美各地,共聚在緬因州這座小漁島上,想嘗試某種推陳出新的事物。在東道主鮑勃和海倫‧奎因(Bob
and Helene Quinn)的悉心照料下,我們會共度七天的生活,每天黎明即起,誦經並默想。在古老農舍廚房,用過柴爐上烹調的簡單早餐後,有長達一小時的修練,再花兩小時的勞動服務,堆積木柴,排放龍蝦陷阱,攪拌和澆灌水泥地基。午餐後,有一小時的私人休憩和散心,然後在另一小時課堂前,有兩小時的誦經、肢體祈禱和冥想,這堂課以心靈宇宙論,人生整體的古代心靈藍圖。簡單的晚餐和盥洗後,寧靜夜晚再次籠罩前,我們最後聚會,反省當天的作息,並以祈禱或感恩祭典作為結束。
它很簡單,非常單純。而且不講求效率,完全沒有進度。以授課內容來看,這些教材原本只需十五小時的講授。然而,隨著一週的進展,我的同事林恩‧鮑曼(Lynn Bauman)和我都看出,我們正處於生命中最令人振奮和撼動人心的教學中。到了週末,我們整組人的思想、觀察和分享遠遠超出了我們平常的自我,幾乎達到同心合意。氣氛中充滿精力、同情心和清晰透明似乎延伸出我們這小島,投向意料不到和難以轉圜的世界。當然,沒人會預見第一年度的鷹島智慧學苑竟然緊跟著九一一的恐怖攻擊事件,儘管在這種陰影下,我們聚集的時光充滿著新的方向感,我們不再只圖心靈的逸樂,而是邁出先知的起步,恢復西方世界黯然失色和迫切需要的生命視野。
你們這些資深靈修者,無論是佛教、蘇菲、本篤,第四道,瑜珈任何心靈途徑,都會注意到我們智慧學苑日常作息中的許多熟悉元素。很多偉大的心靈傳統都認同ora et labora的節奏,亦即本篤隱修會傳統著名的「祈禱和工作」,對深度心靈至關緊要。然而,往往只重視這項實踐的表面:或當作必要的儀式,或祈禱方式,或默想接地氣的方法。忽略這種節奏大大地提昇我們思考、理解的能力並臣服在日常思維無法觸及的真理當中。
我想在這本小冊談論智慧,特別是恢復我們個人生活和公同生活的真正智慧。我假定本書的讀者大都是加拿大和美國「特權」的第一世界公民,就像我自己一樣。然而,這項特權真會轉化為生活的滿意和品質嗎?在我們幸福的表面下,早已醞釀出弊端,甚至會是生命意義的危機。儘管我們生活優渥,我們的壓力和焦慮似乎達到史上新高,家庭生活一蹋糊塗,而且忙著跟上腳步,害得我們身心俱疲。「你們播種的多,卻收割的少;你們吃,卻總吃不飽;你們喝,卻總喝不夠;你們穿衣,卻總不覺溫暖;賺了工資,無異是將工資投進了破囊。……你們應細心考慮一下你們的行徑!(蓋一6-7)」,[1] 似乎舊約哈蓋先知兩千多年前的話是向我們說的。
請注意,我以粗體來寫智慧(Wisdom)這字,我指的是心靈認知更精確的譜系,而不只是一般或主觀的。智慧這種古老的傳統,並不受限在特定的宗教中,而是所有偉大心靈途徑的源頭。亙古以來,出現許多用來提升男女更高層次認知的智慧學府,有些借助開悟者,有些直接從上接引。據說,從遠古以來,智慧就像地底河川從這些學府流出,為人類歷史提供指導和養育,以及偶而急遽修正路線。
我們西方基督徒最大的失落就是遺忘了自己的智慧傳統(實際上,簡直是集體失憶)。聽到我剛才所寫的智慧,許多人會以為是外來的傳統,殊不知「智慧導師(moshel meshalim)」是耶穌嫡傳追隨者尊稱祂的第一個頭銜。在祂誕生的近東文化當中,人人熟悉這種類別,再說祂的教學立即被人認出它的歸屬。祂講授箴言、比喻和智慧的言論。祂協助人們覺醒開悟。
醒悟並不怎麼容易,身為智慧導師的耶穌也是成敗參半。正如四部福音書通通記載,有人懂得祂說的,其他人則完全誤解。有人有時瞭解,多數時間錯失了。有人醒了,其他人還在睡。這就回到先前我所強調的重點。
不像我們當前的文化將知識混淆為超載的資訊,首先要釐清的是智慧是種情境的狀態(state-dependent)。這就是為何那麼容易地誤解它。我們當然可以在鷹島加強授課時間,並且僱人來烹飪和灑掃。那會更加有效率。它唯一的困難就是不會產生任何心靈煉金術,至少假定我們所遵循的生命藍圖是正確的話。
單靠我們的心智,它是不會發生,單憑默想或端賴善工,它也不會發生。它要求我們整個人嚴謹地遵循慣列,臻至平衡的地步。這是智慧基本和不可或缺的原則。沒法舞弊,也沒任何捷徑,套句瘋狂製帽匠在《愛麗絲夢遊仙境》所說的,「怎麼來的就怎麼去(How you get
there is where you'll arrive)」。
「意義隨著心神狀態的提升而加深。意義隨著心神狀態的遞減而退縮。」[2] 或許莫里斯‧尼科爾(Maurice Nicoll)這位現代基督徒智慧導師的這句話最能闡述這項基本原則。還有很多方式可以解釋這項原則,或許深受智慧導師們青睞的福音故事莫過於:伯多祿水面行走的生動畫面。正如瑪竇福音十四章22-33所記載的,當門徒深夜穿越波浪顛簸的加里肋亞海時,突然見到耶穌從水面上迎面而來。祂安撫他們「放心,是我(for it is I),不要害怕!」,或是希臘聖經語法的「我是(for I am)」。[3] 向來衝動魯莽的伯多祿竟然跳下船去,走向他的導師。傳統上認為他靠著「上頭接引」搖晃地走,由於他對耶穌如此地全神投入,短暫地提升到耶穌的存在高度,超越了物質世界的定律。他幾乎成功了,他突然感到撲面而來的強風,理會到自己正在做不可能的事情,遂害怕起來。當然,他立時就沉下去。
令人訝異的是,與其說是教會,不如說是尖端科學敲醒我們這個時代。量子物理學,在最負盛名的海森堡原理,[4] 甚至更在弦理論的複雜數理方程式中(現在稱為M理論)已經碰上理性認知的客觀極限。最近廣受推崇的物理學和宇宙學作家保羅‧戴維斯(Paul Davies),在他的《上帝的心智》中非常有力地說明這一點。在追溯為何所有宇宙起源的理性解釋最終都落得自相矛盾,他以為恰當的結論或許是宇宙並非沒有意義,而是我們想用理性去解釋而已。「這不就是無法用尋常的方式來解釋存在的理由嗎?」,他自問後,以非凡的觀察自答「這並不意味著宇宙是荒謬的或毫無意義的。而是它的存在和屬性超出人類理性思維的尋常範圍。」[5] 在他看來,挑戰就是我們必須重新採取他所稱的「密契」認知方式。理性思維本身只能看到隨機和支解的部分。他感到這混沌表面下有個凝聚的「整體」,「唯有在密契的剎那中才能體悟。」[6]
在此,戴維斯犯了常見的錯誤,將密契主義與智慧混為一談(這種錯誤是可以理解,因為智慧在西方知識界是完全未知的範疇)。他真正想要描述的不是那種自發的、歡愉的、和不可言喻的「密契」,而是清晰和客觀的終極視野。它是智慧傳統代代相傳的「想像的科學(science of the imagination)」。我們會在適當時機探索它的洞見。
「我們跪在河裡,尋找著水」是當代蘇菲傳統的智慧導師卡比爾‧赫爾明斯基(Kabir
Helminski)嘲弄我們當代的窘境的生動畫面。[7] 整體的心靈藍圖依舊在宇宙中。這個視野足以容得下我們的心智,更容得下我們的情感和靈魂;它認識到我們在心靈宇宙論中的地位,足以建置和統合我們的生活和行星。這些真理不是通常所謂的深奧或秘密;它們並沒有隱沒起來。它們散落在西方基督徒的聖經、禮儀、詩歌和聖詠、聖像整個傳統中。然而,想要解讀線索,就得先將情感和智力以及身體保持平衡,再來醒覺。這樣一來,一體不是在剎那的密契中理會,而是在清晰的整體洞見中。
小規模的進行,這就是我們在鷹島想要做的。我們以智慧古老工具準備並整合身體和智力以及情感,我們再次發現這些工具是多麼地珍貴。專心的勞動、詠唱吟誦、默想、祈禱,總之整天有節奏且平衡:這些不只是活動而已;它們是感知的門戶,實際上,是感知的閘道(floodgates)。我們起初很緩慢,然後施加更沉穩的力道,我們通通被掃入悲天憫人的河川,不知要去哪裡,只是知道我們彼此並且與全人類的心合而為一。在世界受創的外表下,我們可以短暫地看到,不只是推論,而是實際地看到,萬事萬物是多麼溫柔地被愛所擁抱。
這種的洞見是有代價的。那個星期,在邁向這種心靈合一時,灑下多少淚水。就像本章開端引文,契訶夫戲劇《櫻桃園》中貴婦麗波芙(Lyubov Adreyevna)敏銳地觀察到,人間的困惑必須先傷害到你,真相才會開始。這是智慧認知的另一項先決條件:它要求全身投入,並且最後只在親密的瞭解和被瞭解中獲得。難怪古代以色列人會以認識(da'ath)這字指智慧的認知,與性交中「認識」伴侶同為一字。它的出現離不開全面脆弱和自我給予。然而愛的天主是絕對真實的,對於那些願意承擔親密關係創傷的人來說,瞭解「萬物一體」這種潛在的凝聚是可能的,而且無法避免的。
[1] Haggai 1:6-7.
[2] Maurice Nicoll, Psychological Commentaries on the Teachings of
Gurdjieff and Ouspensky, vol. 5 (Boulder, Colo.: Shambhala, 1984), p. 543.
[3] Although Jesus himself spoke Aramaic, the Gospels themselves were
originally written in Greek.
[4] The Heisenberg principle is commonly though somewhat loosely
interpreted by nonscientists to mean that the instrument of research used to
investigate quantum phenomena participates in and influences the outcome-or in
other words, that at the subatomic level at least, 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purely "objective" knowledge.
[5] Paul Davies, The Mind of God: Science and the Search for Ultimate
Meaning (London: Simon and Schuster, 1992), p. 225.
[6] Ibid., p. 519,
[7] Kabir Helminski, Living Presence: A Sufi Guide to Mindfulness and
the Essential Self (New York: Tarcher/Putnam, 1992), p. 25.